雁外梦山河

【城翊】执手

杜倾视角,ooc预警

全文1.3w+,一发完无后续,希望能看到最后

 

 

 

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。
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
 

 

 

0?.

我记得那天的晚霞很美,火烧云从天际一路灼来大片烈焰,流云醇厚而透亮,里头流下一些泛着气泡的香槟色余晖。

阿城又喊小翊来家里吃饭了,我做了很多菜,就着夕阳下酒,红酒杯里也流着晚霞。那天他们都很漂亮,落日映得耳边有一点红,眼里映出远方将息的昼色。他们的指节扣在杯子上,里头透出明晰的掌纹来,在瑰色的酒水里浮浮沉沉,连举杯的方式都一样,碰杯声也动人。

小翊喜欢吃素,阿城向来是肉食主义,却也同他一起夹着绿叶菜,吃得不亦乐乎。我们碰很多次的杯,说着一些常见的祝福。

忽然二人都停了筷子,忽然二人都抬眼望我,太阳分明已经落下去了,耳尖的润红还不曾消减一分。
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很羞涩的阿城,他对我的眼神一向是爱里带惧的,很少见到他这般温柔,笑得近乎赧然。一时间连灯光都显得暧昧。

“姐,我和沈翊在一起了。”

他的手覆上他的手,他的掌纹亲吻他的掌纹。手心相对,手指交缠,他们的笑容浮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里头。

阿城真是,掐准了我心情好,掐准了我今天有些微醺。

我也不怎么惊讶,毕竟还有些眼力,早就看见他们之间淌着的那些微妙情思。越看小翊越觉得他可疼,我给他夹了好多菜,欢快地望着他白净的小脸被月光给烫红了。

“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姐了。”

“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
他笑着应下来,两人的手自然地松开,又握上酒杯,清脆地叩一声。

逢着菜尽酒酣、杯盘狼藉,后来他们又进房间,我心知他们愿意干什么,也不便去打扰。

但处理完碗筷后路过房间一看,门竟是虚掩的,里头安静得很,隐约透出点灯光。

我敲敲门推开来看,他们单手相执,小翊握着笔在画什么,阿城就这么撑着头看他。里头的空气像固体,安稳地凝缩着,暖黄的灯火把光阴都聚成琥珀,这种日子一眼就是一生。

远远望过去,桌上摊着两三张已完成的画,画里是手,有多角度的单手,也有交缠的一双。 我明白那是他们的手,曲线都漂亮,从骨到皮都坚韧。

他们的指腹有茧,一是拿笔,一是握枪。

小翊回头来喊姐,要抽手回来,却被阿城更深地牵住了。他还是如常温温柔柔地一笑,眼里潋滟着波光。

“在构思……我们的戒指。”

“跟姐讲一声不就行了,姐带你们去挑。”

阿城插进话来说,姐你不懂,沈翊画画不能要什么参考,当时那个整容医院的案子,就是画完才去对着照片……

我看他着急辩解的样子,还是忍不住笑了。他们分明可以去小翊家里画,那儿是专业的画室,阿城却要过来跟我讲一通,又执意在这儿画,隐隐是宣示主权的意思,要证明自己的爱,总是那么孩子气。

还是小翊温声解释,想根据他们的手型,找些合适的图案花纹,自己画上一点钻戒的雏形,再去看类似的款。

艺术家不走寻常路,我明白,不是对自己设计水准的倨傲,而是想让重要的东西变得更加特别,更值得铭记。

终于我还是掩了门去,透出的一线光里,有他们藏不住的爱。后来我看到那些画,总想起来这段好年月,那素色的线图里,恒久流着晚霞、灯,与他们相望的眼神。

 

 

 

01.

我叫杜倾,是杜城的姐姐。

也不知父母怎么给我们起的名字,合起来是“倾城”,小时候我俩总调笑说再生个弟弟是不是就叫“杜国”了,却也都没能长成绝世独立的北方佳人。

倾这个字吧,本意“偏侧”,引申成“倾轧”“衰败”等意,听着很不稳,容易崩圮、倒伏。阿城的名字倒是很好,城墙、城市,都极为坚毅牢固,亘古伫立着,不惧风霜雨雪。

开始时我们并不与各自的名字相符。

我泼辣、强势,从小就会在一群孩子里立威,别人指责我我就骂回去,别人骂我我就打回去,小巷里的夕阳都染着血。我高声谈笑、拉拢人心,直到方圆十里的小流氓都在我的口若悬河下心悦诚服。我创业开公司,与很多竞争对手笑里藏刀、勾心斗角,酒宴歌席流淌过无数真情假意,而我终于在北江站稳脚跟。

我隐约觉得女性软弱的生命会很可悲,于是把自己活成一道长城。

但阿城却在我守着的城里走歪了路,什么混小子的事都做了个遍,要把他的城郭塌个干净。

他不皮,只是浑,做事不为自己心底那点愉悦,只是想挽留一些遗去的关怀。他打架、染发、砸校长的车,有时候喊我去撑场子,混着血和泥的眼睛执拗地望过来,锋利如狼爪,却有幼鹿一样的明澈,我在他的眼光里罕见地失了神。

后来我年纪渐长、颜色渐衰,酒量不再如年轻时一般千杯不醉,名流聚会上推杯换盏间,心魂飘悠入云,身子摇晃也似玉山倾倒,正合我名。

阿城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,真真把自己当做城墙了,什么案子都冲在前头,要履行他护卫社会安定的誓言。我见过他穿着警服的样子,帽檐压下所有年少的锋锐,脊背绷直如松如岩,是前所未有的高大帅气,又踏实得那么教人安心。

我后来才知道,原来土国城漕建得牢固,可他终究要独自一路向南。

 

 

 

02.

阿城这孩子吧,从小就倔,认准的东西就死不放手。爸妈和我都想让他念个经管,回头来我公司里当个领导,日子也安稳有着落。但他不肯,照常跟着一群小子混,挨骂了只能消停一两天,即便怵我也不怎么听我的话。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打了场架后忽然转性了,回家嚷着说要当警察,爸妈自然不允,那时的他不犯罪就已经很不错,我也当他是孩子心性。

但我明白他的心地是好的,他会为了朋友义气而两肋插刀,也会在我偶然的情绪失衡中,予我一点带着骄矜的隐晦关怀,甚至也还对素不相识的人守望相助。

可惜我们的家长不怎么懂得去爱,也不了解阿城,所以我向来认为世上懂阿城的只有我。

但我想错了,他真的一路走下去,文化课落下的一点点补,心理测验、体能测试一遍遍练,跑道和台灯凝成他的多少昼夜,最后真的被北江的刑警学校给录取了。

后来他很久才回一次家,身子抽条似地往上长,皮肤在风吹日晒下粗粝黝黑,我那时候说阿城长大了,但他的笑还有那么深的少年意气。进北江分局的第一天他眼睛亮亮地回来找我,笑里都腻着糖,说,我师父是当年的那个警官。

我问,谁?

雷警官,当年我因为他才真正决定要去读警校的。他让我从歪道上走回正途,把将倒的城墙扶起来。

他那时穿着新崭崭的警服,身姿如玉,背后铺开北江的千万楼宇,眼前有遥远光明的未来,仿佛能长长久久这么挺立下去。

他说这几年是一场完整的蜕变,我们那时候都不知道,原来真正的成长只在一夜之间。

 

 

 

 

02.

我听阿城提过好多次小翊,八年前是第一次。

那段日子他很少说话,胡茬长了也不刮,眼里的光彩都去尽了,角落有一点隐忍的红。他明显是哭过,却不在外人眼前流露一点软弱,上锁的房间里偶有一声压抑的啜泣。

我追问他很多次,他才说,有个自称能三岁画老的天才画家,用他师父的童年照片,画出了害死师父的那张图。

他说话时望向我,冷淡、疏离,家中华美的吊灯映不亮他的眼睛,他把自我深掩在针刺林立的表皮之下,再裹上一层坚冷的冰。

我那时候还是自以为是地想,阿城总是因为别人才去做什么,开始时他为了赢得父母的关注和他们对着干,往后他又要弥补自己的悔恨,为了他师父继续当刑警。

我向来以为我懂他,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,于是游说他身边的一切朋友,劝他别再干警察了,但他还是拗不过来。

这么就过去了七年。

一年前他忽然开始同我提到小翊,开始时语气不善,像把七年里好不容易隐去的棱角又磨出来。我几乎忘记他是谁,只是沉默地听着。

后来他态度软和下来,开始是不情愿地赞许,然后眼角也裹不住笑意了。我开始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,能打破阿城从小的倔脾气。我在报上看到过许多次报道——北江分局的猎罪画师,洞察人心、笔绘万物,看他照片里眉眼也可以入画。

第一次见到小翊时,是混进学生群里听了他一节美术课。等人潮散尽了,我依然坐在那儿,戴一顶宽檐帽,我想艺术家都会很喜欢这样的构图,红潮一样的座椅里,一个伶仃的人。

画幕铺陈,他台上的话语掷地有声,手中执笔如阿城执枪。

我那时候笑言他像狼群里的猫,又像画家里的战士。他用笔作喻,说自己只是个画像师。我那时候就喜欢得紧,他笑起来时坚忍、温和,像阿城灵魂的另一个侧面,我们不曾见过、但我坚信有的一个侧面。

我们一同散步,江风吹起我们的发,我们背抵人世间的一切爱恨与离合。我又一次重复我说过无数遍的话,叫小翊劝阿城不要再当警察。

他的笑很快飘散在风里,眸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。

“我认为杜城选择当刑警,只是为了他自己,不是为了任何人……是他的天性让他成为了一名警察。”

我想反驳。都说长姐如母,我顾着他这么多年,怎么可能没有小翊了解他。

“……可能有时候了解的深浅不是时间的长短能够决定的。”

他毫不留情,却也柔和委婉地,揭出我心底的隐痕,把我的自以为是袒露在天光之下。

我的心瑟缩,过往阿城的很多情节在我脑海里重新排演,小翊说这话时的眼神,同阿城第一次拿到警官证,把入警誓言在我面前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时的眼神,逐渐交叠、重合,融为一体。

我看向他,他看向我。然后江风过尽千山。

我那时真的相信他是阿城的另一个灵魂。

 

 

 

 

03.

他们之间的端倪我那一天就发现。

我们走到一家餐馆的玻璃幕墙前,忽然瞥见阿城和一个漂亮姑娘坐在一起。我正要问这是不是阿城新交的女友,心道他好歹在感情方面开了窍,却看见小翊示意我噤声,转头拿笔在玻璃上勾画着什么。

我摸不着头脑,小翊笑得是真开心,我忽然觉得他同阿城一般,也是一团孩子气。终于阿城也看见我们了,他转过头来,我这才明白小翊为何而笑,阿城嘴边凭空长出两绺长须,衬得面容很是可爱,我都忍不住笑了,然后望一望小翊——

我从来不会想象自己会看见小翊这样的眼神。画像师的眼睛应当是锐利无双的,对标文学就像是现实主义作家,但他望着阿城的眼波却是柔曲的。

他们对视一下,漏进去的几弦阳光就如琴瑟琮琤。

我那时候就想,他们的关系绝不限于同事,乃至搭档。

晚些时候我拉着小翊去晚宴,事实上还是有点想要激一激阿城,看他会不会吃我这一个老姐的醋。

穿上西装的小翊真是可爱得紧,精致的发型和衣装里显得有些局促,与课堂上妙语连珠的他简直如换了个人。他端着酒浅浅低头,香槟的金色光晕里浮起他的笑,鬓角眉梢的每一丝都妥帖。

我喊他与各界名流见面,他就乖乖地与他们畅聊,西装修身,浅呷一口杯里的灯光。不禁想着从前我也带阿城过去,他不怎么愿意让我打扮,也只草草打一个招呼。

比阿城乖巧多了,我喜欢。

然后我步入熙攘的人群,眼前铺开的天地是我永远的主场。我游走、谈笑、举杯,在真心与假意中咽下醇香的洌酒。

那天我果然一如既往地喝高了,漂浮的人群与灯光中,我捕捉到小翊歪头打电话的身影,酣醉的心想着,若那是打给阿城的,这弟媳你就当定了。

居然真是给阿城的,我抢过来,借着酒意高声呼喝,掩去心底对他们隐秘的期待。

最后的记忆里灯火摇曳,我回首,阿城正接过小翊的酒杯,很自然地一饮而尽,然后揽过他的肩。

视野仿佛无限拉近,他们对视、微笑,眼里有彼此和尘世的明灯。

我嘴角忍不住上扬,好像已经看到他们唇舌相依,执手偕老。

 

 

 

 

04.

还是后来我和阿城偶然聊起来那一天时,才明白小翊心里那些深掩的哀凉,才知道原来他也会艳羡阿城与我的亲情。

“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个让自己牵绊的人。”

我好想说,小翊小翊,你也有。我想阿城一定足够你牵绊,也有很多人心系着你的喜乐平安。

不过他们的感情也有过裂痕。

我不愿意多去回想这些,因为我相信他们的爱足够坚韧,不会因为风雪磋磨而突兀地折断。

但有一天阿城回来时,递了表让我帮忙修,我感觉他有些不对劲,一看表盘已经碎了个干净,里头指针都裸露在空气里。

怎么这么不小心啊,我随口问。

他说,不好意思啊姐,摔坏了,以后一定小心。

我心里疑惑,这表不便宜,再怎么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坏了,那得摔成什么样,登时就很心疼,问他有没有伤着,但他那边的气压好似很低,含混地应了一句,然后说,姐,如果沈翊问起来……

他抬起头,眼神坚定地望着我,说,姐,我真的没有干坏事。

我一向相信他,这次也不例外。有时我甚至想,即便所有人——包括小翊——都不理解他,我也会是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。

第二天我拿回修好的表盘,他带小翊来吃饭,餐桌上有一种刀剑相击的鸣响,隐约有火药气。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交锋。

我只好笑脸相迎,把拿回来的表给小翊看一看,他修长的手接过表反复换角度观察,眼底的怀疑一点也没有消。

但那眼里更多的是心痛。

他们的筷子碰在一起,酒杯碰在一起,眼神也碰在一起。然后筷子分离,酒杯叮咚,眼神交织。

那天的饭菜有些食之无味,我以为他们这段夹缝里生长的爱将要消散,原因无他,我知道情感本身经不住怀疑,何况他们的疑虑牵涉到个人的清白。

但我错了,我不是最后一个相信阿城的人,如果有,那个人也一定是小翊。

临走时阿城坚持要送小翊回家,我看见他很快地走在前头,小翊跟在后面有些吃力,却忽然加快了脚步,一把扯住了阿城的手。

然后是回握、用力的相拥。

我从窗边遥望,夕阳正在死去,把一切苦难都消磨,他们的眼里有遥远的天风与暮色,像是绝望中追逐与逃亡的末世浪漫。

他们并肩向前,背后的剪影很长,能看出相握的一双手。

我明白他们一定会长长久久。

 

 

 

 

05.

再往后,就是听闻雷队的案子终于找到幕后真凶,阿城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,先前的怀疑都像凭空一场梦。

他们的关系隔着层窗户纸,我都能看出来两情相悦的那一点暧昧,但就是没捅破。阿城有时候试探性地来问我,姐,你从前是怎么追男生的。

阿城没有姐夫,但我混迹社会这么多年,总也谈过几个男友。或许我是令人望而生畏吧,连阿城也从小惧我,总之我从来不曾走到过谈婚论嫁的地步。因而我不敢太误导他,就只是简略地说,最重要的有几个,你要把自己的闪光点展现出来,你要让对方发现你对他和对别人有明显的不同,但一定要真诚。

其实我心里明白,他们之间隔的那点距离不需要什么秘笈,只要真诚就可以打动人心。

他没有发现我用了“你”,没发现我默认了他追的是男生,只是挠挠头,说,谢谢姐。然后低声说了什么。

依稀听见是说,我好像已经这么做了呀。

我几乎要扑哧笑出来,藏着小心思的阿城真是可爱极了,却也有点钝,这都看不出他们的感情是双向的啊。我想起小翊每次看他时眼里闪着的星光,然后说,没事,姐姐相信你一定能成的。

他抬头看我,怔愣几秒,然后欲盖弥彰地掩饰,不是,姐……我……我没那个意思……

后来再见他时,整个人的气场都有了点变化,他坚硬的棱角里掖了温柔,像是岩缝里长出春风。

小翊那时也偶尔同他过来蹭饭,我心疼小翊,总觉得太瘦,一个人在家也吃不好,阿城又不会照顾人,于是每次都做一大桌子菜,然后不经意间提起,怎么不见你带其他朋友来。透过酒杯里曲折的世界,我看见他们沉默地微笑,偷偷地对视。

他们像最寻常的一对情侣一样相爱。

我没有看过他们亲吻,但是他们不会在众人面前避讳牵手与拥抱。

我也喜欢看他们牵手,阿城的手掌宽阔,我曾见证这手从幼年时肉嘟嘟的小肥手一路成长,可以撑起天空;小翊的手形漂亮,指节修长温润,裹在阿城的手里显得格外安心。它们静谧地交缠,在晨曦中,在高阳下,在夜色里。这种时光一日就是一生。

我也畅想着,他们会挽着手一同逛街,好眼光的小翊会给阿城挑出最合适的衣装;他们会一同看一场电影,咯吱嚼爆米花,看到有趣的地方笑得靠在身边人的肩上;他们会一同出去吃饭,往彼此碗里夹很多菜,然后举杯相庆,如同在我们家里一样。

他们更会并肩作战,无数次踏上与罪恶搏击的前线,无数次为社会的安全而战斗,牵挂彼此,守护彼此。

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有人解释是战友之情,有人喜欢以此描述至死不渝的爱,我想,他们大约都有。

想来我真的算是很开明了,放到别的家长身上,指不定要怎么反对。其实我本身并不这样,我本是控制欲很强的人,把自己的生命牢牢握在手里,但还觉得不够,想要掌控阿城的人生。

直到……小翊那番改变我的话语。我明白原来他们也有所追逐的自我,也有好年华里不曾遗失的本心。那时我就想,有这么个灵魂相依的人多好,我不会过多干涉他们的生活。

我知道他们都是心性坚强的人,不会被世俗的眼光所阻隔,但是至少身为阿城的亲人,我也应当给他们一些支持与理解。

他们已经背负很多责任和风雨,不该再承受什么冷眼嘲讽。

幸好我当时这么做了,不至于太后悔。可我终究没能明白死生契阔,世事千万,人总有别离。

 

 

 

 

06.

那天饭桌上阿城坦白的时候,我差点要脱口而出,想说,我以为你们不准备告诉我了呢,真当姐什么都看不见啊。

小翊却含笑看过来,眼尾曳着温柔的波纹,一下就望进我心里去了。

我记得白昼一寸寸暗下来,记得夕晚的天色给他们的侧脸都镀上层温柔的晖光。酒气升腾,阿城把小翊的手指一根根拢过去,两人的笑都可以入画。

后来他们进房间里设计戒指,再后来同我告别,我见到他们的身影前行在夜色里,之后我推开了那扇房门。

小翊把桌子整理得很整齐,但却没发现侧边上滑下去了一张纸,大概是画废的一张草稿。我小心地捡起来,摩挲一下纸张光润的质感,瞥见那上面草草勾勒出两只手,一只的线条流畅优美,另一只却如失了笔力般,枯涩、委顿,只画了一半就停笔,像一段戛然而止的光阴。即便这样,两手依然用力地交缠,且都有面目模糊的戒指,安闲地挂在无名指上。

大概是小翊忘记带橡皮了,便在失误的那只手上涂抹了两下,没再画下去。

月色从窗外透进来,在戒指上铺开一片银色的光影,一只手是亮白的,没画完的那一只却深隐在黑暗里,看不真切。

我眼神一凝,心跳莫名地加速起来,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,好像这画里有什么预示。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语感会一语成谶。

再从窗户往外望时,阿城的车已经消匿在遥远的月光里,步道上一片萧索的银白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07.

有天他们下班以后,小翊跟阿城一起去珠宝店挑选钻戒,我去公安局楼下等他们。

阿城自己说,局里这些日子事比较多,他还要加两天班,天生他没什么太好的审美,样式图案也都确定得差不多了,沈翊一个人去就行。我本身对珠宝挺有兴趣,正好先前耳环丢了,也想重新挑一对合适自己的,就揽过小翊说,别听阿城扫兴,姐姐陪你去挑啊。然后我对阿城挑眉一笑,听见他没好气地说了两句,又回局里忙活了。

到了店,小翊从包里拿出仔细折好的几张画递过去,温声问有没有相似的款型,店员端详片刻,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回答,我来帮您找找。又追问了一句,这是您特地找设计师设计的吗?

我这时就笑开了,拉过小翊说,这可是大画家自己设计的,是不是跟那些设计师也不遑多让啊?

小店员称赞道,这两只手画得可真漂亮,钻戒上面的样式也颇具设计感,细化一下就可以当成一种新款型了。

小翊笑着说,谬赞了,毕竟不是专业的。他迟疑了一下,又补充道,这是……两个男士的对戒。

店员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,没有追问,只是应承下来,好,我知道了,这就去给您拿。

他带着探究的目光看我,我于是爽朗一笑——没关系,这种事也不鲜见,小翊,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啊。

趁着销售员选款型的间隙,我终于看到了那些画的完稿。确实很漂亮,真不是店员奉承,他的功底摆在那儿,每一笔都透着自信、优雅与生命的脉搏。画里的骨相、掌纹、指节褶皱都清晰,神形兼备,清隽而不失丰采,仿佛我看见他们相执的那一双,将要跃出纸面来。

他盯着一张上面画的单手,眼光盈盈地看着,那手宽厚、有力,线条极为干净利落,一看就应当是阿城的。

我却无端想起前几天看见的枯槁笔触,心微微缩紧了。

挑挑选选挺久,最后我和小翊终于敲定了一对素雅的戒指,我也选好了自己心仪的一副耳环。

小翊坚持用自己的卡付钱,我也没太争抢,看着店员娴熟地帮我们包好递过来,就在那时候小翊的手机响起了,他把自己的画珍重地收好,戒指盒小心地放进包里,然后拿出手机来接。

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,他漂亮的脸一下就枯涩下去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。

我问他怎么了,他声音很艰难地挤出来,说,有人被绑架了,杜城好像提出了……用自己来换人质。

我明白警察一向把自己群众的生命安全看得比自己重,可真正落到牵挂的人头上,还是止不住地心惊。

我问他,阿城会不会有危险。连声音都是颤抖的。

他用力吞咽一下,眼神很快低下去,说,绑匪手上有刀……还有炸弹。

那时候落日刚沉到西边,余晖刀子一样打在他身上,鲜血淋漓的。

我们飞驰着去了电话里说的地点,余光里我看见小翊的手伸进包,攥着他画出的几张图。

纸被汗水浸湿了,墨迹洇染开一片,夕阳最后的视线落在那上面,清楚流畅的线条隐退在傍晚的薄岚里。他一路静默地握着,纸上的画面犹然带着温度,好像在与谁肌肤相亲。

 

 

 

 

08.

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情形。

小翊把案情报告带给我看,上面说,那个嫌犯的妻子在数月前的一个雨天出车祸去世了,连同着腹中五个月的孩子。司机当即报案,送医抢救无效死亡。最后查明事故原因是雨天道路打滑,属交通意外事故,虽然造成死亡事件,但驾驶人无需承担刑事责任。

他感到命运不公,死去的妻儿无处陈冤、无人可恨,只有一些笑话一样的赔偿——虽然对方悔意深沉。于是他蓄谋了一起绑架案,对象就是当时车上的那对夫妻,并欺骗性地向家属索取天价赎金。

我对法律一无所知,最多只明白经济纠纷的一些责任认定,听来觉得天意弄人,无论是对那个怀孕的妻子,对肇事者……还是,最后地,对阿城。

听见案情描述上写道,嫌犯手上有自制的炸弹和一把匕首,他好像全然不在意招来警方,甚至可以说纵容无力支付赎金的被绑架者家人报了警。

那是傍晚七点二十五分,落日初歇,阿城领着北江分局的警员们来到一处废弃的货仓旁。

很快狙击手就位,拆弹组就位,阿城带队悄然潜入,想寻求机会控制嫌犯、解除爆炸物。尽管他们安静到打着手势交流,但是案犯仍然敏锐地察觉到极轻的脚步声,用人质的生命相威胁。

他们尝试了一切办法平复对方的情绪,最终争取到用刑警队长来换两名人质。

因为时间紧迫,没有来得及对绑架犯的背景进行详细调查,也没有精力去质疑为什么索要赎金需要安装炸弹,所以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步入了一场死局。

狙击手不敢开枪,炸弹的引爆按钮紧握在案犯手里,击中他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有可能触发非条件反射,让他不自主地按下引爆键。

很多天以后我才听小翊说,这一切都像极了他们曾经亲历的一场玩具店爆炸案,唯一不同的是,这次是阿城在里头,而外面守候的人,都天真地以为绑匪也是惜命的。

小翊顿一顿,又补充说,那时候他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将落的引爆器,本来以为是幸运——差一点就同年同月同日死了。

后来才知道,原来连这也是奢求。

 

 

 

 

09.

车都没停稳小翊就开门冲出去,我很担心地远远跟在他身后,不仅牵挂阿城,也忧虑他。

北江已经入夜,仓库里只有一盏失修的吊灯,幽幽地闪着黄光,隐约能听见一两声压抑的啜泣,和阿城渺远失真的劝慰声。

门外有一群神情严肃的警察,透过监视仪可以朦胧地看见里面的情形——好像是阿城双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,颈边抵着一把寒刀。

小翊几乎是猝然闭上了眼睛,手在身侧攥住,指甲深深压进掌心。

僵持的氛围或许只有几秒,或许持续了十几分钟。

但变故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。

——我听见所有人都在嘶吼着“后退”,身边很多的警察,包括小翊,甚至包括阿城。但是那么多人都在逆流前行,而且小翊冲在最前面。

我早听说过迸发的肾上腺素会激发无限潜能,但那天第一次知道原来绝望的人力气可以这么大。

小翊很瘦,个子同我一般高,站在阿城边上时真如狼犬边一只斯文的猫。可那天有三四个人一同拉着他,我见过一个是阿城的好友,姓蒋,肩背上肌肉壮硕,却也失手让他滑出。

我眼中的小翊一向稳重,那日是他唯一一次失态,他的身体极端向前曲折,绷得如一弓满月,而在满室寂静的光影里,骨节的响声清晰可闻。

但是炸弹应声而爆,不留给我们一丝反应的余地,阿城的面容在极端的光华里扭曲、失色,轰然的声音达到峰值后化为一阵耳鸣的嗡响,爆炸的烟尘呛进我们每一个人的肺。

站在远处的我暂时地失明、失聪,所有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怔在原地,但是刺眼光线后的黑蒙中有身影仍在移动。

是小翊。

爆炸的碎片肯定很深地嵌进他的身体里,因为即便是靠得远些的人,都被强烈的冲击波掀得跌坐在地,浑身折骨一样地疼。更何况他首当其冲。

我颓然跪在了地上,感到高跟鞋在脚底崩裂,感到我的膝盖近乎碎在冰冷的水泥中。

小翊勉强撑了几下地起身,每一次都更深重的跌落,我甚至不敢想象他的鼻骨和肋骨是否已经断折。然后他终于放弃了站立行走,只能蜷缩着匍匐前行,身子已经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。

里面的火未尽,满眼都是红。

我很多次才爬起来,然后大家都勉强站起,却一致地沉默着,没有人舍得上前去拉他。

人质的哭声拔高、顶峰是撕裂般的尖叫,然后慢慢低弱下去,顷刻间天地阒寂无声,只有火焰在安静地燃烧。

他的背影是一声喑哑的叹息。

月亮已经升起,在他身后铺开一片亮白,像是在路上撒满了盐。

 

 

 

10.

当时在场的人中,离得近的人质和部分警员们有不同程度的轻伤,较远的人也经受了视力和听力损害。

案犯被当场炸死,而我们牺牲了一名警察。

我听后来的小翊描述说,透过监视屏,可以看见阿城在发现绑匪按下引爆器的刹那,不顾一切地冲开尖刀的阻隔,用身子猛压住炸药。

那刀或许划开了他的动脉,或许是气管,也或许没有。不过都不重要了,因为爆炸的那一刻,所有爱恨都已经湮灭在创世般的火光之中,然后是血肉纷飞。

小翊的手在里面受了很严重的烧伤,这对一个画家来说是很致命的。我那时候镇日以泪洗面,不敢去见他,等情绪平静以后去医院探望,每次都看见他不哭也不笑,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。

那些日子他手上开始结痂,裹着很厚的绷带,很难张开。有天我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次突然的情绪崩溃,再进去时居然看见他手上的纱布掉下去,手里抓着笔在一张废纸上画什么,线条错杂凌乱。

他的疤痕拉扯、崩裂,开始流出黄脓的水,一滴滴落在纸上,但他好似失去了痛感一般,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失控的手。

“我,我画不出来……我也没必要去画。”

我顷刻明白他在说什么,凶手已经在没顶的烈焰里丧生,再不需要一个画像师笔下的经纬。

……他甚至无人可恨,甚至没办法为阿城做些什么。

我几乎又要落下泪来,夺去他手里的笔,说,小翊啊,你可千万别想不开。

他低头迅速笑了一下,声音轻飘飘的,好像梦境里的风。他说,我有什么能想不开的。

我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,鲜血掺着脓水拥覆的双手,心想,没有人看见你现在的样子,还能说出一句你想得开。

他的手抽搐、瑟缩,无力地垂落在被子上,然后他抬眼望我,反问道,姐,你呢,你能想得开吗。

我苦涩地笑着,说,我就是一件事想不开——我宁愿当初自己坚持一下,坚决不让他当警察,他考上警校我就给他退学,再不济……再不济我就把他锁在家里,把他锁在公司里,一辈子看着他。

我明白这是一时脑热说的话,几分真几分假我自己都不明白,但小翊好似当了真。

他说,姐,那你还是不怎么了解杜城。你能打碎一个人的梦想,却不能折断一只雄鹰的羽翼。我支持他的选择。

阳光打在他脸上,眼睛里的泪痕折射出斑斓的光影。他的声音颤抖却坚定,姐,他不是无谓的牺牲者,他拯救了很多人的命,他是英雄。

医生进来,给他敷药、重新包扎。药水肯定极痛,我看见他的脸剧烈地蹙起来,拼尽全力才能压住喉间的一声痛呼。

处理完以后我把他的头揽进怀里,带着哭腔说,我知道阿城是英雄,你先别画了好不好,你先别画了好不好。

但他的话音艰涩地挤出来,我要画,我要画,也许现在还画不了,但我会一直画下去。

他望一眼自己的手,又看向我,眼神坚毅如城郭。

“杜城为之而死的东西,我将为之而生。”

所愿所求……不过社会稳定,人民安康。

那时我看见他的指间有一点闪亮,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戴上了属于他的戒指,而下面烧伤的手指覆盖了一层极薄的仿生皮肤。

是他执拗地要戴着,连医护人员也劝不动他。

雪白的枕套边,摊放着他那天拿去订制戒指的几幅画,汗水浸透又风干,显出微微的皱褶来。

他缩了一下手,习惯性地抚上那些已经被摸得软烂的纸张,天光映不亮那些坎坷,崎岖的纸上有一浪浪的黑暗。

可或许每日深夜的苦寒里,这是他唯一能寄托的相思。

 

 

 

 

11.

那天跟小翊聊完后,我再次深切地意识到,他们是如此相像的两个灵魂。分局里的人悲慨、哀戚,我日复一日地悔恨当年,只有小翊说,我理解他,我相信他,我支持他。

——所以名字交错的并非我与阿城,而是小翊和他。

翊,典籍中释为“明日”,后起义为“飞”。

阿城的生命在火光中自由远去,他在明天等待我们,而小翊接过那些破碎的砖瓦,重新将自己砌为一道城墙——或者说,他本来就是。

实体的高墙会坍圮,繁华的都城终为断壁残垣,岁月把岩石都磨为尘埃。但他们是人民面前矗立的长城,背抵罪恶的千万兵马,不敢有一刻退缩。有前行人倒下,就有后来者无所畏惧地向前。

城郭起落,日月更迭,长存的不是血肉,是风骨。

我终于明白了阿城胸腔里那些翻涌的热血,那颗曾经滚沸的鲜活的心。

可是做什么都太迟了,我只能合眼祈祷,寄希望于一点渺茫的可能,也许他能听见我内心的声音。

阿城阿城,不要哭,在那里要好好的,记得加食添衣,不要老是逞强。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,为了博得关注做些出格的事——虽然我明白你现在不会了——要照顾好自己。

顺从你的本心,想做什么就自由地去做吧。去追逐你喜欢的事情,喜欢的兴趣、职业、梦想,甚至……喜欢的人。

唉,姐姐老当你是小孩,你总是埋怨我这个。可在姐姐眼里你就是小孩,小翊也是小孩,你们都是小孩。我爱你们、关心你们——但是我向来拙于言明我的感情,总是用一些错误的方式去做,或许给你带来了一些困扰,姐姐向你道歉。

但幸好你能一直坚定地走下去,同小翊一样,永远向前,永远不回头。

小翊说过,他不后悔,最多只是有些遗憾而已。

我会好好的。小翊也会好好的。别太牵挂,偶尔思念我们一下就好了,忘记也没关系,我们都会纵容你的一切。

……谁叫我是你姐,小翊是你爱人呢。

 

 

 

 

12.

过些日子我终于又邀小翊来我家吃晚饭。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,多炒了几个素菜,记得阿城同我说过小翊喜欢吃素。

还是霞光漫天的一个时节,依然有三个杯子中晚霞般的酒色。

我们如常地碰杯,说些吉祥话,但有一副碗筷一直空荡荡的,杯里的酒晶莹无波,有点寂寥。我于是把很多肉夹进去,在碗里堆成小山,小翊也夹些肉菜进去。

他垂首吃菜喝酒,突然问我,姐,这酒是不是变质了,怎么喝起来这么咸啊。

那时候他又抬眼望我,眼睛大睁着,里头黑白分明的,看着极为冷静清醒,却有水珠不受控制地下落,一滴滴砸进酒杯里。我第一次知道人能有那么多泪。

小翊手上狰狞的疮疤已经褪去,伤痕里显露出粉色的新肉。他的指节压在杯子上,玻璃的凸面中映出一些扭曲的剪影,但浮动的水光里没有指纹,没有掌纹,只有素戒的指环。我想起他们坦白恋情那天,同样的杯子,他们的指纹明晰,而掌纹亲吻掌纹。

再往杯子里看,酒已经淡成一种鲜红,不像那天黑暗前的晚霞,反倒像血色。

霞帔此时就斜斜淌进来了,我这才发现原来今天的暮云也殷红。我终于明白天空正在死亡,流云的血脉里涌出江河,山海都是一场淋漓的血。

我忽然再也咽不下去任何食物了,只好放下筷子回房,取了纸巾想要递给小翊,却忽然瞥见那天遗落的画纸。我没有办法呼吸,要把眼神向别处移才能止住手间的颤抖,尝试了很多次才拿起来。

回到餐桌前,小翊的脸上泪痕犹在,但已经没有水流,他一口一口呷饮着杯中自己的苦痛。

一些感慨挣脱出我的喉舌,我对小翊说,你真的很爱阿城。

“我并不是爱他,或者说,‘爱’这个字并不能潦草地概括我们之间的一切情感。

“我们是战友、伙伴,是危难之际生死相托的对象。我们心意相通、灵魂相依,或者说我们就是彼此灵魂的另一个侧面……”

那时候我正在把画纸摊平在桌上的空处,话语骤然止歇,小翊的眼神落在上面,然后就移不开了。

他的手放在纸面上,颤抖得好像在压抑着极大的痛楚,用力到桌面都几乎被按出指痕。而纸上的幻影里,他们的手交握、相缠,钻戒交相辉映,仿佛这一瞬能够持续一生。

我无端地想起来那句诗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
一向不明白这诗句的指代,但小翊的话里说了,是战友,是死生契阔间永不分离的陪伴。

最后的霞色燃成一场通天彻地的大火,燎着了整个北江的楼宇山河。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画纸,忽然震悚地意识到这画的预见性。

一只流利晓畅,一只艰涩枯槁,但依然很深地相握,在四野明亮的火焰中。

岁月飞速倒退,江水回流、日月西升东沉,周遭的一切都纷离剥落,在这一刻才显示出光阴真实的色彩来。

我看到了那天傍晚被记忆尘封的景象——

从无际的疼痛中挣扎而出,我终于踉跄着跌走进仓库,然后窒息在一种焦糊的血肉气味里,被满目鲜血和炭化的人体逼视得几乎停止心搏。我发出一些嘶哑难辨的呼喝。

这时候我看见仓库中央跪坐的小翊。

他的背包破裂,戒指盒翻倒在地,钻石折射出一些素月般的光辉,而他在血山火海里翻找着什么,不曾予我一个眼神。

终于他的动作止息一刻,肩背却猛烈颤抖起来,回手摸索着滚落的两枚戒指,然后很深地攥进手心。

我极缓慢地走到他的侧面,才看见他的双手已经被烫得通红,而手中间握着一块焦褐的……遗骸。

那只是一些剥离的残肢。

他在把戒指套上去,一次次滑落又一次次拾起,我努力辨认着,才发现那依稀还有一点手型。

我想小翊熟知人体的骨节与肌肉构造,更永远不会认错阿城的任何一部分,他在火焰未熄的灼烫温度里,从粘连的血肉中剥出他熟悉的一只。

……是他曾经对照着临摹过千百遍的手,是他们一遍遍相执、传递着信念与体温的手。即便只剩焦炭,只剩骸骨。

那幅画逐渐与眼前景重合,一只流畅,一只枯寂。

小翊把自己的指节一根根扣进枯骨之间,然后用力地握住,恍然间肌肤相贴,对戒凝合。

他的侧颜在火光里忽明忽暗,但是没有眼泪、没有哀哭,只有死寂一样的冷漠,对衬他真挚凝缩的眼神。

视野猛然拉远,天地静止成一幅绝景,一种矛盾的构图。他伏在地上,背抵无垠的火光与更远处亘古苍凉的夜空,眼前没有鲜血残肢,只有他与爱人永恒相握的手。

我明白,有些时候一瞬就是一生。

但是火焰终究熄灭,月光落在他们的戒指上,也覆过小翊的鬓发。

满地的盐渍与玻璃渣。而他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光影里,很轻很浅地笑了一下,然后捧起那只枯涩的手,阖眼贴在了唇畔。

仿佛也算得两鬓风霜,仿佛也算得他们执手偕老,共白头。

 

 

 

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

 

 

 

感谢您的阅读。

 

 

be选手重操旧业,刀子不够锋利,尝试把自己写哭但再一次失败了……

这篇本来想改变一下风格,用旁观者的视角,写一点客观冷静的描写,但还是落回堆砌辞藻的窠臼中,或许下次写点正剧向的再次尝试一下转型吧QwQ

不过总体来说我挺喜欢这篇的,虽然很多地方像观影体,但整体的结构算是比较完整、有照应的。还有一些地方不满意,或许以后会修改吧,我还是很珍惜本篇的构思与内容的,想让它看上去更漂亮一点,有什么建议请随意提出。



同时,想知道大家有没有哭呢?

这篇不奢求什么点赞,能看到最后我就很感动了,主要想看你们的感受与评论,非常感谢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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